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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上的走廊十分安静,只有黑子在尽头悄无声息吐着芯子,蜿蜒而过。
裴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白天,她看见很多画面,每个十字路口都有火光,她害怕那场面,害怕过清明,她原本不想回兰坊装模作样,却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去。
她推开卧室的门,床上的人安安静静闭着眼睛,似乎还在睡。他的习惯依旧,几个小时前点了一炉香,到现在也燃尽了……房间里一切都好端端的,还有她早起来不及收拾的睡衣,松松垮垮被她扔在窗边的躺椅上,他从来懒得管,也就那么一直放着。
裴欢长长吸了口气,勉强冷静下来。她走过去推他,就像这些年无数次叫醒他一样,但是今天却有点突如其来的紧张,话到嘴边说不出来,突然哽住了。
整个敬兰会,兰坊一条街,所有人都以为华先生死了,只有她知道,他还在这里。
华绍亭从出生开始就和别人不同,他的生命能维持至今早就算是奇迹了,他过去曾经什么都有,到头来却又什么都不要了,只为了她和命争,多一分一秒,都算赢。
裴欢厌烦和别人讨论他,过去兰坊的人都说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脾气,可如今她是真的害怕,她怕听芷堂里的花圈成真,她怕他一睡过去转眼隔世……
原来心有不安,才畏人言。
她快要哭出来了,扶着华绍亭的肩膀发抖,他睡着之后呼吸更浅,让她几近崩溃,手足无措捧住他的脸,这一下让床上的人突然翻身,一把握住她的手。
她轻声叫他,华绍亭仍旧闭着眼睛,躺了一会儿才问她:“回来了?”
裴欢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,从他昏睡到转醒这几分钟,比她奔波一天还要累。她终于放下心,俯身抱住他点头,又静静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才说:“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?”
华绍亭显然并不关心,他扫了一眼窗外说:“醒了一次,又睡着了。”他有宿疾,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比一般人都要轻,刚一醒过来的样子更让裴欢担心,于是去测他的心跳,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色。
他半坐起身,而她小心翼翼地不许他乱动,他有些无奈,环着她的肩,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,逗她说:“明年不让你去了,每次从听芷堂回来就这样,我没死也让他们咒死了……好了,真的没事。”
他越发不忌讳,一离开敬兰会之后什么都想开了,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说。
裴欢就没那么痛快了,她憋了一天的苦处被他点明,忍不住抱怨道:“能不能想个办法,把你的名字从听芷堂里挪出去?一个大活人年年被供香火,实在太晦气了。”
华绍亭对此完全无所谓,起身换衣服,换了个话题问她:“会里有事吗?怎么现在才回来。”
裴欢坐在床边,想起下午见到的人,和他提了一句:“没什么重要的,我顺路去看了看徐慧晴,事情过去那么久了,现在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,我和会长商量,孤儿寡母的,放他们离开兰坊吧。”
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,都说是兄弟,却曾经处心积虑要华绍亭的命,恩恩怨怨早已无法从头清算。裴欢其实对这个所谓的嫂子没有什么好感,但说到底都是女人,时过境迁,同为人母,逃不过恻隐之心。
毕竟徐慧晴和孩子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,如今他们处境凄凉,裴欢实在看不过去,帮她说句话,算是做个顺水人情。
华绍亭对过去的纠葛早不挂心,何况这种小事。不要说他,如今整个敬兰会里也没人关心徐慧晴是生是死,他没什么表示,点点头不再过问。
今天时间虽然晚了,但饭还是要吃。
华绍亭一向衣食讲究,一睡醒别的不管,先去换衣服,结果一走出房间黑子就爬过来,他在家穿的衣服颜色浅,深色的毒蛇慢慢绕在他的手腕上,这一下对比明显,更显得他整个人连影子都淡了。
裴欢笑他折腾,没一会儿还要去换睡衣,别人一天的时间还不够华先生拿来摆谱的。华绍亭由她笑,一边下楼一边问:“我都忘了他家还有人,陈峰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?起名字了吗?”
“大家都叫他茂茂,两岁了。”裴欢叹了一口气,“陈家还有那么多亲戚,陈屿又是会长,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的,但今天去,茂茂在发高烧,赶上清明街上人多,徐慧晴不敢抱他去医院。她自己情况也不好,这才多久,憔悴得不成样子,快憋出病了……陈屿说她根本没法出门,出去了各家都想找她麻烦。”
明明该有亲戚帮衬的时候却无人伸出援手,明明如今的会长是她丈夫的亲弟弟,可他们背着一个叛徒遗孤的名声,为了避嫌,陈屿也只能和他们母子划清界限。
更何况,兰坊里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,人与人之间可以同一屋檐,却万万没有情分,父子反目,兄弟阋墙,都是天天上演的戏码。暗流汹涌,人心不死,一人得势之后不会鸡犬升天,反而要将亲近的兄弟清理干净,才能坐稳身下那把椅子。
所以,陈屿接手敬兰会之后能留他们母子保命,已是仁至义尽。
裴欢说完就沉默了,华绍亭知道她心善,轻声说:“这也怪不得陈屿,他哥死了才轮到他做会长,不算外人有多少双眼睛,就是陈家自己人也都各怀心思。他这时候不帮他嫂子,算他开窍了。”
华绍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,人情世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,还不如喝口好茶评价两句来得认真。
裴欢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属于兰坊的生存法则,残酷都不足以形容,仿佛人人都没了血肉,白日谈笑风生,夜晚剥皮蚀骨,而这条道上的人也都成了精,无论如何你死我活,天一亮照旧兄友弟恭,天下太平。
华绍亭早就告诉过裴欢,兰坊这条街,只有清明这一天,坟前的土,烧完的灰,才是干净的。
“就当积点德吧,我让他们安排了远郊的房子,离开市里,这样徐慧晴能把茂茂带出去自己过。”裴欢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,低声说:“孩子总没有错。”
华先生今天起来晚了,所以饭菜都按规矩重新上过一遍。裴欢有些吃不下,但华绍亭却难得有胃口,于是她只好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。
笙笙刚上学,正是好动的年纪,一回到华绍亭身边,没多久就被惯出挑剔的毛病,而他们留在身边的管家是老林,一位经年跟着华绍亭的老人,如今六十多岁上了年纪,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,烫了,腻了,小家伙就都不爱吃。
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,小孩子挑三拣四,他还要顺着来,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,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,她再也坐不住,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。
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,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,那眼神一看过来,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。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,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,九死一生才熬过来,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,从女孩到女人,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,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。如今回过神再去想,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,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。
她比任何人都知足,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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